殿试只一天,日暮交卷。
皇帝看罢策文,拟定一甲人选后,又与读卷官几人讨论一二,择出有才学者,分列为二甲与三甲,再由填榜官填写发榜。
而御笔钦定的状元郎李央,自打交卷之后,便一直盯着上首的皇帝愣神,就连被其他仕子团团围住恭喜贺喜攀关系的时候,也没有回过来神。
浑浑噩噩地离开皇宫后,待他醒过神时,人就已经回到了当初那间破败的小院子中。
这院子虽说干净,但也不算好住处。记得冬天的时候,梁上屋瓦抵不住风霜雨雪摧残,一边的屋顶忽地稀里哗啦砸下来,差一点点就把李央二人唯一可供休息的床板子给弄塌了。
窗户纸也是破烂不堪的,沈诺之前从外头寻了些规整的木板,勉强将它敲敲打打地遮严实,但却又密不透风,李央想要温书,就得搬着凳子在外头吹冷风。
记得大年三十的晚上,沈诺拿出在杂货铺帮工时、老板不要的一些零碎红蜡,终于屋内也有了光,李央不必在外头冻出鼻涕了。
那时候沈诺坐在李央对面,弓着背,借着虚弱的烛火纳鞋底子。李央刚洗完碗筷,回屋瞧见他正紧张兮兮地戳来戳去,就过去说让我来吧。
沈诺抱着鞋底就跑了,李央追了半天也没追上。问及缘由,沈诺笑嘻嘻地说:“你的手是要写文章的,将来自有一番抱负,怎么能使这些针线活呢。”
那些话如今仿佛就在耳边,那人的影子也是极其清晰的。
而如今,李央穿着崭新鲜红的衣装,头戴白玉发冠,中央镶着一颗华美无比的珍品翡翠,脚踩着纤尘未染的官靴,已然是位熬过了寒窗苦读,如今飞黄腾达的状元郎了。
自然与这里,是格格不入的。
他战战兢兢地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总觉得哪里奇怪。过了一会儿又悠悠转进屋子里,往那张摇摇晃晃几乎散架的床榻上一坐,还是不安。
无论怎么样,他如今和这里是不搭边了。
可是他总觉得,自己身边似乎少了点什么。
少了个至关重要的东西。
是,是的,很重要。
李央的脑海中,突然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恐怖的想法,吓得他浑身颤抖起来,吓得他几乎坐不住,要从床边滑下去。
他忽然往墙上看去,沈诺在那上面打了一个简陋的钩子,可以挂住他视若珍宝的弓,如今上面空空荡荡,只留下一根、好似钉进他心窝里的一根钩子。
李央想着,他无论如何,一定要去找人问个清楚。
怀着这样的心思,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叶府,也就是皇商叶子苏的家中。一路上手忙脚乱,险些被飞掠过的快马撞倒,马上的人本来一脸不耐烦,但一看此人居然是新科状元李大人,急忙下来问安,不过全都被李央忽略掉,他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在他尚未重新会试的时候,还是个秀才,在京城中再普通不过。而富甲一方的叶子苏却千请万请、好言好语地把他强行带来了这里,并和他面对面探讨求教了许久的古书保存技术。
那个时候李央觉得,叶员外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,有时随口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不懂,更时不时地吐出一些南夷的方言,诡异极了。但确实是真心热爱收藏古书古画之人,与京中寻常的商人是很不同的。
是以,他除却将林恩公与尹大人放在心中重要的位置外,也破天荒地,将叶子苏这样的商贾看做自己的朋友。
而事到如今,恩公不再是恩公,摇身一变化作了当今圣上,尹大人也一下子变成了同僚。最后的最后,他居然只敢,也只能把叶子苏当做自己的朋友。
他在京中举目无亲,从前落魄之时只有他们三个看重他,如今飞黄腾达,也就只能将心里话讲给他们听。
踏进金碧辉煌的叶府,随着下人的通传,走进一间装饰雅致的房间中,他略扫了一眼屋内陈设,好似收藏家的园子一般,能瞧出许许多多的珍贵宝物。
他感慨叶家富庶之余,竟在一张小紫檀木桌旁,瞧见了尹中丞。
叶家的主人正埋头在一堆信件和书籍之中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尹汉宁谈论,似乎实在说什么走私的要案。两人的身边,还坐了一个十分眼生的武人。此人浓眉大眼,皮肤黝黑,表情严肃,看样子还有些不易被察觉到的憨厚,似乎是位豪爽的性情中人。
尹汉宁第一个注意到他进来,立马止住了自己的话头,推了一下正奋笔疾书几乎要把自己埋进纸中的叶子苏。
三人的视线一下子汇聚在自己身上。
李央此时此刻有些失魂落魄,他怔怔地望着一头雾水的叶子苏,大致在心里理清了所有思路,于是十足颓唐地问:“沈诺是不是死了。”
几人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都不敢说话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看到两人意料之内的表情,李央何必还要追问。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莫名心慌的缘故,有时候夜半突然惊醒,却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。